6、花明

辰,姚月娥已经跪得眼前发黑。

  许久之后想起来,她还得叹一句自己当时运气好。

  那位常年休沐也早出晚归的封大人,偏生那日早早便回了府,他背脊凛直地行过姚月娥身侧,衣袂擦过她虚汗涔涔的面颊,冷漠地送了她一记眼刀。

  后来他不知在房里跟封夫人说了些什么,出来的时候,只声音沉冷地扔给她一句,“起来。”

  姚月娥生怕他反悔,赶忙想站起来,可到底是跪了一个多时辰,双腿早已淤青麻木,她根本站不稳,踉跄一步,就这么直楞楞地摔了下去。

  这一摔,痛得她天灵盖都飞了,明明最委屈的时候都能忍下的眼泪,却在这时不受控制地如雨而落。可面前的人却只是无动于衷地看她,甚至没有想伸手扶她一把。

  午后的太阳煌煌地照着,背后是雕梁画栋的封氏祖宅,封令铎一身绿色官袍巍然立着,像一株名贵的豆绿牡丹。

  众星捧月的牡丹,怎么会共情一株命如蜉蝣的杂草?

  姚月娥从小就知道,眼泪这种东西最是无用,只有能让人心软的时候才值得汹涌。

  于是她仰头望着那个岿然不动的男人,很有出息地将眼泪全都咽了回去。

  他却依旧冷冷地看着她,转身前只抛下一句,“行事当谋定而后动,未胜先虑败,不审势则宽严皆误,能自保方可图行。”

  姚月娥没读过什么书,自然听不懂他这句文邹邹的鬼话。

  至于这句话为什么直到今日她依然记得,姚月娥觉得,大约还得归功于那之后被封大人禁足,罚抄的三百张纸。

  而那只暗中助她也出卖了她的大白鹅,某日竟在大街上相遇,封大人不反对,姚月娥也就稀里糊涂地将它给圈养了。

  姚月娥叹气,伸手捋了捋大白敦实的背羽,宽慰它道:“这么看来,你我也算是共历过患难了,以前最难的时候也没想过要炖了你,这次自是也要带你走的。”

  大白也不知听懂了没,晃着脑袋用鼻孔看她,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师父您睡了么?”

  房门外响起齐猛的声音,他侧身站在隔扇门后,轻拍门扉示意。

  姚月娥赶紧看了眼房里那些被她搜出来的物件,幸好没有让人尴尬的私密东西。

  她清嗓缓了片刻,收拾好乱七八糟的思绪,对外面应了句,“何事?”

  “门外来了辆马车,”齐猛一顿,复又补充,“里面的人说想拜见师父你。”

  *

  本以为深夜有人造访已是意外,但当姚月娥看清马车前站的那个人,还是惊讶得瞠目结舌。

  “薛老板?”她踌躇地迎上去,看着薛清错愕道:“您怎么来了……”

  薛清没说话,弯唇看了眼她身后的门。姚月娥反应过来,往旁侧让开一步,伸手延请薛清入内。

  月上中天,潋白如水,龙窑里的火还烧着,一半暖红一半清亮。

  姚月娥亦步亦趋地跟在薛清身侧,领着他将窑厂逛了一遍。其间薛清很沉默,只有站在龙窑前面的时候,他侧头看了姚月娥许久。

  “怎么?”姚月娥懵懂地抹了把脸,“我脸上有东西?”

  薛清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冒犯,赧然地摇了摇头,对姚月娥道:“姚师傅为什么想要开窑场?”

  突如其来的一问,让姚月娥一时愕然,她之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如今也只能含糊道:“不怕薛老板笑话,姚某自幼家贫,没读过什么书,也就只有这一门手艺略懂一二。”

  “哦?”薛清侧头瞧她,漆黑的眸子映着窑中火色,无端显得晶亮,“姚师傅祖上也是烧窑的?”

  姚月娥点点头,“家父是的。”

  薛清“嗯”了一声,面上没什么表情,也不知对她的回答满不满意。

  片刻,他又转身过来,眼神毫不回避地落在姚月娥被火色映亮的耳珠,开门见山地问她道:“那姚师傅这耳洞莫非也是祖上传下来的?”

  全不相干的一句话,将姚月娥问得僵在原处。她下意识摸了摸耳珠,强作镇定地回薛清道:“小时候顽皮翻墙头摔了,脸上受了伤,我母亲听人说打耳洞能避免破相留疤,就……”

  “哦,这样……”薛清做出一副恍然地神情,目光缓缓扫过姚月娥的脸,兀自叹道:“看来你娘这个法子管用,姚师傅的脸上真是一点印子都瞧不见。”

  “嗯,哈哈……”姚月娥忐忑地笑了两声,转移话题到,“还没问薛老板这么晚专程前来是为了……”

  薛清挑唇淡笑,问姚月娥到,“下午的时候,姚师傅不是找我预支货款?”

  姚月娥脸上愕然,心里却升起一股难以置信的期待。

  果然,薛清收回目光,望着眼前长长的龙窑对姚月娥道:“你要的木柴和瓷土我都可以先给你,但这笔账,是要从御供采购的项目里预支的。”

  姚月娥闻言不解,但不等她问,薛清继续道:“既是预□□往后的订单,我自然也没有多的给你。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原本只能烧制五百只盏的原料,姚月娥需要想法子,从里面烧出至少七百只的盏。

  虽说烧制瓷器存在一定的废品率,但如此一来,姚月娥不得不想办法提高自己原材料的成品率和精品率。

  “怎么样?”薛清垂眸看她,“姚师傅可敢同薛某一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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