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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笑道:“别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喜欢你。我看你可怜。”
“那最好。”
“借我二十块。”
“刚说不用我付报酬呢。”
“会还的。”他不耐烦地说,“我出门一趟,要是死在外面了,你就自己下楼翻行李。大师兄几天后会送过来的,全拿走都行。”
霍眉真就“哦”了一声,拿出二十块给他,关上了门。
席玉麟拿上钱,带了一壶水、买了一袋馒头就重新出发了。路都走不稳,但是爬也要爬回孙家村。他觉得自己很可笑,这几天频繁地跟人提“死”这个字,简直像个赌气的孩子。谁在乎?
但是为什么没人在乎?席秉诚是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别人家里的亲手足也是这么相处的,却也不主动问一下他的伤,捏在弹孔处,开口就是大师姐;霍眉霍眉是他的好朋友。但范章骅有一点说得对,她是个坏女人,比他原以为的还要坏。所以以后再不是了。
这是个不容置喙的事实:没人在乎。
席玉麟的生活很狭窄,除了这些人,就只剩下戏。但腰和肩部正传导着电击般的疼痛,别说支撑他唱戏,甚至没法支撑他走路。孙家村的的医疗条件有限,大夫水平也不高,或许他应该再去趟医院可
是有什么必要?伤口都长好了,医生还能做什么?这具躯体再也没法恢复到原样。
他不是个容易被情绪牵动眼泪的人,但念及此处,实在很想哭。
早知如此,当初何必用那么卑鄙的手段活下来。
去那座山花费了他七天的时间,爬山的过程更是艰难,他摔了两次、扭伤了腿,最后找到了红军帮他们修的那条路,走台阶上去的。奇怪的是,孙家村空无一人,只剩那些灵活的山羊在门洞里钻来钻去,啃食屋顶的茅草。才离开半个月,他们去了哪里?
只好再下山,乘船来到河对岸。两个老头正坐在岸边钓鱼,听他语速挤极慢地解释了一通,“xun家村?”
“xun家村。”
“遭土匪嘞。”其中一人摇头叹道,“女嘞抢走,男嘞杀光,娃娃煮着吃——闹饥荒嘛。你早两天来,就能看到钩河的水都是红的。哎哎,小伙子、小伙子——”
席玉麟咚地一声跪下来,揪着自己的头发,极其惨烈地“啊”了一声。他不断用额头撞击地面,发出一声高过一声野兽般的嚎叫,发狂似的,每一下,都有血溅出来,溅了老头一裤腿。
离他更近的那个老头受不了,拎着衣领,把他拽起来。席玉麟忽然就跳起来,从包袱里找出那两打硬币,奋力掷入河中。
“哎哟,”老头说,“你不想要钱,可以给我嘛。”
“我想死!”
“哎哟,别死。”
“我想死啊!我想死啊!”他大吼道,扇了自己好几个巴掌,左右开弓地扇,又猛地一下跪下去。腰没有受任何缓冲、顷刻间被折起来,剧痛像雷电劈中他,他张了张嘴巴,发不出声音。世界被掐掉灯芯。
悠悠转醒时是第二天的黎明。身上哪里都痛,他爬不起来,就在地上躺着,被迫看了一场日出。天边起了大火,红的仿佛能闻到腥气;日头呢,不能用咸蛋黄这么温和的食材作比喻,而像烧至一千度、明黄发白的铁球,滋滋冒气,放射出激烈的强光。
他被刺得闭上眼睛,摸索着爬起来,掉头向苍衣县的方向走去。
回去又花了八天时间。精疲力竭地来到自己房间门口,推开门,霍眉和席秉诚居然都在。他一瞬间很想笑,霍眉真的来翻行李了。
然而霍眉站起来,仍看着席秉诚,“大师兄,还是希望你听进去了一些,跟席玉麟好好说”
“要跟我说什么?”席玉麟冷冷道,“我是又回了趟孙家村,你管得着?”
席秉诚忽然大步朝他走来,不由分说就是一拳头,铆足了力气,打得他瞬间流下鼻血。席玉麟有些不知所措,又挨了一下后,跌跌撞撞靠到墙边,腰上疼的他连手臂都抬不起来;脖子忽然被捏住,被能要命的力道往里掐着。
烟灰缸被推下桌,摔个粉碎,霍眉叫道:“日你龟儿子,他要死了!”
在一丝空气钻进气管的瞬间,席玉麟一头撞在他胸前,撞得他仰倒在地;又一膝盖压在席秉诚肚子上,随手抄起木凳就往他头上砸,砸到第三下,凳子散了架,席秉诚亦是头破血流。
“好了,席玉麟,好了!”霍眉站在身后说,“还几下手,是个意思。”
席玉麟在盛怒下都没听懂她在说什么,但她的声音非常冷静,他不由自主地就松开席秉诚、退回她身边。霍眉是站在门框外的,顺手把门带上了。
长方形的门,锯齿状的楼梯,平行线的扶手,世界重归秩序。他被拖着上楼、拉进霍眉的房间、摁在凳子上,腰椎再支撑不住,他的上半身摇晃两下,趴在了桌上。
“别睡啊,”霍眉不轻不重地扇他一巴掌,“情绪激动时睡着,醒来后容易变疯子。”
她下了趟楼,把他的行李提上来;又去找老板接了一盆热水。席玉麟已经情绪不激动了,见她回来,问:“他怎么回事?”
“你哪里受伤了?”
席玉麟于是把上衣脱下来扔在地上。这件上衣自他穿上起,就再没洗过,由深绿色变成了黑色。霍眉此刻才认出是范章骅的衣服,笑道:“我说你穿得那么奇怪呢,你肩膀比他窄好多。”
“鬼扯。”
“明明就是,”霍眉拿湿毛巾把他伤疤周围擦干净,然后涂药膏,“但是你这有个好处吧,侧着睡觉脑袋能挨到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