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没化妆。她克服着巨大的疼痛挪到梳妆台前,用香粉把唇周、鼻翼和鬓角扫了扫,再画了眉,还没挪回去,何炳翀居然就来了。
听脚步声是跑着来的。
“医生让我别进来,免得刺激你的情绪。”门顷刻间就被打开一条缝,他的眼睛在往里瞄,“进来了?”
霍眉刚打算勾勾手召他进来,闻言实在绷不住,呜地一声就哭出来;他立刻钻进来,穿着睡袍,似乎今天就没打算去上班;把她扶到床上后,忍不住又教育道:“你也是的。早说了让你不要在外面瞎跑,你挺着个肚子,恨不得比我还晚回家”
“外面很好玩,”她呜咽道,“我以前没接触过这么多好玩的东西,太新奇了,对不起嘛。”
何炳翀无话可说,摸了摸她的手,那只手一直在颤抖,他的心也跟着颤抖,却有说不出的怪异感:面前这个呻吟不止、泪水淋漓的女人是霍眉?他爱霍眉。但霍眉有巫的气质,孕育、创造这类事情,与其说是她的权利,不如说是她的天赋。但她失败了两次,一个已死去的孩子都让她疼成这样。
勉强与她一起待到十一点,他借着去给医生打电话的由头离开下了楼。
医生来人工破了羊水,给她打了一针,她从半昏迷的状态稍稍转醒,只感觉一股发烫的水流顺着大腿往下淌,随后就产生了类似于想排泄的感觉。几分钟内就把死胎和胎盘娩出来了——分娩的过程远不如宫缩痛苦。也许是因为死胎太小太小了,像只蜷起来的小老鼠。
医生很考虑她在这个家里的处境,她听见他说:“胎儿没有被脐带缠绕,是自然胎停的。也就是说,胎儿本就该淘汰而且它太小了,发育的不很好顺其自然,啊。产妇身体条件好,易生养的,但要坐月子,好生休息几周”
她又听见老太太说:“她天天往外跑,怀孕的时候不休息,孩子没了却需要休息了。”
程蕙琴劝道:“老太太,医生也说了,顺其自然。”
“你也来插嘴!全家除了我没有人把孩子放在心上,是不是?”老太太忽然把矛头转向缩在一边闷声不吭的何炳翀,“这是你的家还是我的家?我的任务几十年前就完成了!我这么大年纪——你也不体谅体谅我,想着你的事,夜夜睡不着觉。”
“我让她待在家里,她不听,我有什么办法”
霍眉用枕头捂住脸。她被汗黏糊糊地粘在床上,肚子还是很痛,下面沥血不止。送子观音在柜子上俯视她。
他们的声音远去了,老太太要送医生,顺便问问题,由何炳翀扶着;程蕙琴的声音却在咫尺之遥再次出现,就在门后,呵斥道:“小孩子凑什么热闹?今天的日程安排完成了吗?”
她推门进来,拖了一张凳子坐在床边,把霍眉按在脸上的枕头抽掉。四目相对,霍眉哑着嗓子问:“那个……胎儿,放哪儿去了?”
“宝鸾用锦被包了,送到庙里去火化。”程蕙琴用手摸了摸她的手臂,眼眶跟着泛红,“你躺一会儿恢复体力,等她回来了,两三个人一起把你挪到竹床上,洗个澡,身上也松快些……唉,妹妹,受苦了。”
霍眉本来还在惭愧,听程蕙琴一可怜自己,立刻呜呜嘤嘤地哭起来。于此同时,觉得她们两人更加亲密了:宝鸾曾透露过,程蕙琴也流掉过两个成型孩子。这不是多数女人能体验到的,而她和程蕙琴就像共享乡愁一样共享了痛苦。就算程蕙琴这种有母性光辉的人的痛苦是纯粹是失去孩子的痛苦,她的痛苦主要指宫缩以及何家待会儿施压带来的痛苦,但程蕙琴不会知道的,程蕙琴只会跟着掉眼泪。
孩子已经取出来了,但他存在过的证据并没有消失。她在分泌眼泪的同时,分泌恶露,分泌乳汁,浑身腥臭潮湿,说是做空月子,其实因为发烧,也不得不昏昏沉沉躺了一个月。也不知道林杰有没有跟中介公司好好解释。医生天天上门给她打针,再一次对老太太强调了她的好处,“非常适合做母亲,乳汁非常丰富”。
霍眉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孩子没生下来,奶水倒是流个不停,宝鸾一碰甚至直往她脸上喷。她让医生开点药把奶停了。
身体稍好一些,老太太就叫她过去谈话。她穿戴整齐,还是噙着一汪眼泪,一进门就要跪;身姿也摇摇倒到,最近总是一副精神不稳定的样子。老太太端起泡着热茶的宋代官窑瓷杯,似乎觉得这举动是来故意激怒她的,鼻子微微皱起来,“起来,起来!你身体没有好,大冬天的往地上跪什么?我是什么恶人吗?霍眉,扪心自问,你是不是自作孽?”
换做平日,一百个“是”早就从她嘴里滑溜溜地出来了,现在她只是默默地点头,因为真的问心有愧。老太太于是立了规矩,倘若再怀上,一查出来,就安心待在家里养胎;若非要出去,也必须全程有车接送,林杰、宝鸾陪在身边。
“这段时间也就罢了,你在屋里闷了许久,想出去逛逛就逛逛吧。等身体恢复了,可以和炳翀再准备了,可要把心思收回来啊。”老太太眼见着她忽然走过来,连忙把瓷杯搁在桌上,以免失手摔了;下一秒,霍眉就扑在了她膝盖上,痛哭出声:“老太太!妈——妈,我错了,你教我好的,我下回再也不会了”
老太太叫道:“宝鸾,把她扶回去休息!”同时也在那对耸立而抽动的肩胛骨上摸了几把。
没有挨骂,没有挨打。何家人待她这样好。
就连林杰那边也把事办得好。三月初她烧退了,可以不用人搀扶着走路时,第一件事就是下楼去见林杰。林杰毕竟是外男,在她因为恶露不穿裤子、只在床上垫吸水垫时不便去看她,此刻端详她许久,苦笑道:“你瘦了。”
她张口道:“中介公司——”
“你还是待在家里,好吗?我问问他们能不能上门谈。”他越过她往外瞟了一眼,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免得先生和老太太不高兴,从后门悄悄地请进来,你们书房谈。”
但她第二天还是出去了一趟,因为要拿现金给中介公司。对林杰,她的解释是中介公司是白香织的朋友,可以由她做担保,先动工、后付钱;其实钱是得付的。以后再有什么不清不白的账款,统统推到白香织身上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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