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泛爱众,而亲仁”之后,又“卡”了一下,仿佛在努力回想“有余力”后面是什么,最终才“想”起来:“有余力…则学文。”
背诵完毕,厅堂内一片寂静。李明垂手而立,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等待着夫子的裁决。他能感觉到钱多多那带着点失望(没看到笑话)和无聊的目光,也能感觉到张铁柱那略显惊讶(没想到他真的背下来了)的注视,还有林婉儿那松了一口气的细微表情。
孙夫子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早已看穿了他那点刻意的“表演”。片刻,夫子才微微颔首,只淡淡地吐出一个字:“可。”
没有赞许,没有批评,只有这一个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有激起任何涟漪。
李明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却并无多少轻松,反而感到一种更深的寒意。夫子那平静的目光,似乎比任何话语都更具穿透力。他恭敬地行了一礼:“谢夫子。” 重新坐回硬实的板凳上,掌心一片冰凉粘腻。
“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孙夫子的声音再次响起,重新拿起《三字经》,“今日午后,习字。所诵之文,抄写十遍。散学。”
磬音再响。沉闷的诵读课堂终于结束。
学童们如同出笼的小鸟,压抑的活力瞬间释放。钱多多第一个跳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夸张地揉着酸痛的腰背,嚷嚷着:“哎哟喂,可憋死小爷了!走走走,铁柱,听说巷口新开了家点心铺子,桂花糕做得可地道!我请客!”他试图去拉张铁柱。
张铁柱却已迅速收拾好自己的笔墨,那方磨得中间凹陷的砚台,几支秃了毛的笔,几刀粗糙的毛边纸,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洗得发白的粗布书袋里。他躲开钱多多的手,冷淡地回了一句:“不去。我还要去药铺帮工。”说完,背起书袋,看也没看李明和林婉儿,挺直着瘦削的脊梁,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书斋,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炽烈的秋阳下。
钱多多讨了个没趣,也不在意,转而嬉皮笑脸地凑到正在安静收拾书具的林婉儿旁边:“婉儿妹妹,那桂花糕可甜了,香得很!要不要一起去尝尝?”
林婉儿头也没抬,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多谢钱师兄好意,婉儿要回家帮母亲做些针线。”她将书本笔墨仔细地收进一个半旧的青布书囊,动作娴静而利落。收拾妥当,她才对李明微微颔首示意,算是告别,然后也步履轻盈地离开了。
钱多多看着林婉儿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又看看坐在位置上没动、似乎还在“发呆”的李明,撇了撇嘴:“一个两个的,真没劲!”他拍了拍自己簇新的绸缎袍子,也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喧嚣散去,偌大的厅堂只剩下李明一人。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斜斜地照射进来,在青砖地面上投下几道明亮的光柱。光柱里,无数微尘在无声地狂舞,如同无数迷惘的生命。
他依旧坐在硬实的板凳上,面前摊开着粗糙的毛边纸,墨锭在廉价的青石砚上缓缓研磨,散发出原始的松烟气息。小小的羊毫笔握在手中,笔杆微凉。
斋规已“背”完,十遍《三字经》的抄写任务如同沉重的枷锁。然而,此刻的李明却并未立刻动笔。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空荡的书案,越过寂静的厅堂,投向窗外那几竿在秋阳下摇曳生姿的翠竹。
竹影婆娑,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图案,随风变幻,如同莫测的命运轨迹。
戒尺的威严犹在耳畔,同窗的百态历历在目。
天赋是深藏的利刃,亦是沉重的镣铐。
这方小小的松鹤斋,这看似枯燥的启蒙之路,仅仅是冰山浮出水面的一角。水面之下,是深不可测的宦海漩涡,是白骨累累的科举独木桥,是这等级森严的景朝天地间无处不在的倾轧与危机。
他缓缓提起那支小小的羊毫笔,笔尖饱蘸浓墨。墨汁在粗糙的纸面上洇开一小团深黑的印记,如同他此刻沉甸甸的心事。
笔尖落下,在洁白的毛边纸上,写下了今日习字课的第一个字,也是他在这陌生世界、这条注定布满荆棘的科举之路上,正式刻下的第一个印记: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