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童生功名落

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和吆喝声。

  里长(负责基层赋税、治安等事务的乡官)赵德全,穿着一身半旧的皂隶服,脸上堆满了比平日更甚的恭敬笑容,手里提着一小坛酒和一刀肉,带着两个同样衣着朴实的乡邻走了进来。

  “李大人!李夫人!大喜!大喜啊!”赵德全嗓门洪亮,一进门就朝着堂屋主位方向连连作揖,目光却第一时间精准地捕捉到了廊下的李明,笑容更是热切了几分,“李案首!恭喜高中!给咱们这坊里争了大脸面了!”

  李承宗和王氏闻声迎了出来。赵德全赶忙上前,将贺礼递上,又对着李明连连拱手:“李案首少年得志,前途无量!往后咱们这坊巷里,可就出了位文曲星了!”

  他身后的乡邻也纷纷附和,看向李明的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畏与讨好。

  “赵里长客气了。”李承宗淡然颔首。

  李明也依礼还礼:“里长过誉了。”

  赵德全搓着手,脸上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神气,声音洪亮地宣布:“按朝廷规矩,李案首如今已是正经的童生相公了!这身份可大不同了!自今日起,李案首名下该服的丁役(按人头摊派的劳役),一概免除!若有那等不开眼的衙役还敢上门聒噪,李案首尽管告知小老儿,小老儿定当训斥他们!” 他挺了挺胸脯,仿佛能替一位童生免除丁役,也是他莫大的荣光。

  此言一出,周围几个帮忙的邻居妇人,尤其是家中有适龄男丁需服役的,看向李明的目光瞬间又添了几分热切与羡慕。

  免除丁役!

  这意味着家中可省下一个壮劳力,省去多少辛劳与愁苦!这便是功名带来的最直接、最实在的好处!

  “有劳赵里长费心。”李承宗道。

  李明心中亦是一动。他真切地感受到了“童生”这两个字带来的分量——它不再仅仅是书本上的称谓,而是开始切切实实地改变着他以及他家庭在世俗社会中的地位和处境。

  热闹一直持续到午后,宾客才渐渐散去。喧嚣退去,留下一地狼藉。王氏带着李芸和小石头收拾残局,脸上虽有疲色,但那份喜气仍在眼底流转。

  李明正欲帮忙,李承宗却唤住了他:“明儿,随我来书房。”

  书房内,淡淡的墨香与书卷气息驱散了外间的烟火气。

  李承宗没有坐在书案后,而是负手立于窗前,看着院中那株在寒风中虬枝伸展的老梅。阳光透过云层缝隙,在枝头投下几缕稀薄的光影。

  “案首不易,为父心中甚慰。”李承宗的声音沉稳,听不出太多波澜,“然,你大哥所言,句句在理。府试,方为登科之途上第一道真正的关隘。府城汇聚一府之菁华,主考乃知府大人,位高权重,学识渊博,出题往往别具一格,既重根基,更考见识与格局。其阅卷眼光之严苛,绝非县试可比。”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直视李明:“县试案首,在青浦是荣耀,到了府城,便只是起点。多少县案首,折戟于府试门前,最终泯然众人。切记,此身虽已是童生,但在那府学贡院之内,你与万千考生,皆在龙门之外!唯有沉心静气,将案首虚名尽数抛开,以初学之心,再研经义,深究策论,精练诗赋,方能有望鱼跃。”

  “是,父亲。孩儿明白。”李明垂首应道,心中那根弦已然绷紧。

  回到自己那间小小的书房,喧嚣彻底沉淀。李明坐在书案前,案上还摊开着昨日研读的《孟子集注》。

  窗外,夕阳的余晖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在窗棂上涂抹出一片昏黄。他拿起书卷,指尖拂过微凉的纸页,试图将心神沉入那熟悉的墨字之中。

  然而,“童生”二字,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尚未完全平息。里长赵德全那带着敬畏的“李案首”、“免除丁役”,堂屋中众人或真或假的赞誉,乃至父亲与大哥那沉甸甸的警醒,都在脑海中交织回响。

  一种微妙的、不同于以往的感觉在心底滋生——他不再是那个纯粹的、只需埋首苦读的蒙童李明。

  他身上,有了一个名为“童生”的烙印,一份案首的荣耀,随之而来的,是家人更高的期许,邻里不同的目光,以及…府城龙门之下,那深不可测的暗流与即将到来的、更猛烈的风浪。

  “案首…童生…”李明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上朱笔的圈点。这身份带来的微小但实在的变化,如同初春破土的嫩芽,昭示着某种开始,却也预示着更严酷的成长。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收敛心神,目光重新聚焦于眼前的文字。

  无论身份如何变化,脚下的路,终究要靠一字一句、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出来。府城的龙门,不会因案首之名而降低半分高度。他翻开书页,提笔蘸墨,在那昏黄的暮色里,重新勾勒起通往未知前路的墨痕。

  窗棂上最后一丝余晖也消失了,暮色四合,书房内一片静谧,唯闻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响,沉稳而执着。

  这声音,穿透了案首的荣光与童生的新名,指向那沉沉铅云覆盖之下、更遥远也更叵测的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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