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微观世界

  堂上气氛陡然凝滞。王老实夫妇的悲泣,张福看似义正辞严实则咄咄逼人的话语,以及他那两个家丁在堂下隐隐传递过来的威胁目光,形成一股无形的压力。主簿和书吏们屏息凝神,目光都聚焦在李承宗身上。屏风后的李明更是紧张得手心冒汗,小拳头攥得死紧。他死死盯着张福那张看似恭敬实则傲慢的脸,心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涌起对某种仗势欺人者的愤怒。他下意识地看向父亲。

  李承宗端坐如山,脸上看不出喜怒。他手指在契书上轻轻敲击了两下,目光转向一直垂手侍立在旁的户房典吏赵七:“赵七。”

  “小的在!”赵七一个激灵,连忙上前一步,腰弯得更低了。

  “本县记得,”李承宗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二堂,“去年春旱,本官曾下令各房清查辖内借贷印子钱以盘剥乡民之事,着令户房尤其要留意此类田产抵押契约的真实性。你户房可曾按本官吩咐,核查过这张契约的底档?此契书写于何时?何人执笔?见证者何人?可曾比对过王老实名下田亩鱼鳞册的原始记录?”一连串问题,如同疾风骤雨,直指要害。他根本不去纠缠张福口中那虚无缥缈的“念没念”,而是直指契约形成过程的关键环节——程序是否合规!

  赵七额头上瞬间见了汗,他飞快地抬眼瞥了一下张福,又立刻低下头,支支吾吾道:“回…回太爷的话…这个…此契…此契似非在衙门备过案的正经红契…像是…像是民间私立的‘白契’…户房…户房尚未及细查底档…”他声音越说越小,后背的衣衫肉眼可见地洇湿了一块。

  张福的脸色也微微一变,显然没料到李承宗会突然抓住契约程序问题发难,而且如此精准狠辣。他强自镇定:“太爷,虽是白契,但双方自愿,手印清晰,按民间惯例,亦是有效的…”

  “有效与否,非你张府管家说了算!”李承宗猛地截断他的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凛然威严,目光如寒冰利刃般射向张福,“本官只认朝廷律法!只认衙门存档!只认证据确凿!民间借贷,自立白契,本官或可依情酌理。然则,”他话锋一转,手指重重一点那份契书,声震屋瓦,“此契所涉田亩数目与鱼鳞册登记严重不符!凭空多出两亩,此乃关键!此契订立过程,户房未按本官严令核查留档,程序存疑!此契内容,一方坚称被欺瞒,事实未清!仅凭一纸存疑之契,便欲夺人赖以活命之田产,岂有此理!”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堂上每个人的心头。张福被那凌厉的目光和气势慑住,张了张嘴,竟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来,脸色阵青阵白。

  “赵七!”李承宗不再看他,厉声喝道。

  “小的在!”赵七腿一软,差点跪下。

  “即刻持此契,调取王老实家田亩鱼鳞册原始底档!传当日经手此借贷文书、可能知情之牙人(中介)、代书人!彻查此契订立前后所有细节!三日之内,将确凿证据呈报本官!若有延误或疏漏,本官唯你是问!”

  “是!是!小的遵命!立刻去办!”赵七如蒙大赦,又心惊胆战,连滚爬爬地接过契书,招呼着书吏,仓皇退下办事去了。

  李承宗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堂下,声音沉肃,带着定鼎乾坤的力量:“王老实、张福!此案关键未明,疑点重重,本官需详加核查。在未有确凿定论之前,涉案田亩,维持原状,任何人不得擅自侵占或毁损!若有违者,以强占民田论处!退堂!”惊堂木“啪”地一声脆响,为这场短暂而激烈的交锋画上了暂时的休止符。

  “威——武——”衙役们的水火棍顿地之声整齐响起,带着余威。

  王老实夫妇呆愣片刻,随即如同被抽去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继而抱头痛哭,只是这次的泪水里,终于有了一丝绝处逢生的希望。张福脸色铁青,眼神阴鸷地扫过堂上,最终恨恨地剜了王老实一眼,一甩袖子,带着家丁悻悻然快步离去,那背影都透着不甘和怨毒。

  李明一直屏住呼吸,直到张福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方才堂上那无声的刀光剑影,父亲骤然爆发又瞬间收敛的雷霆之威,张福的色厉内荏,赵七的狼狈惶恐,王老实夫妇的绝望与劫后余生的悲喜交加……这一幕幕如同最鲜活的戏剧,带着沉甸甸的现实分量,深深烙印在他八岁的脑海深处。那过目不忘的能力此刻仿佛化作了无形的刻刀,将每个人的神态、每句关键的话语、每个微妙的眼神,都清晰地镌刻下来。

  退堂后,李承宗并未立刻返回签押房,而是带着李明,默默走到了大堂前那棵枝繁叶茂的古梧桐树下。晨光穿过宽大的叶片,洒下斑驳的光影。

  “明儿,”李承宗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异常清晰,“方才堂上,可看出了什么?”

  李明仰着小脸,努力梳理着混乱的思绪和强烈的震撼,将所见所闻在脑中飞快地过了一遍,那些细节纤毫毕现:“父亲,那契书…纸很新,很白,比王老实家用的纸好太多。张福呈上时,指头很干净,没墨迹,不像是常摸田地的。王老实的手…又黑又裂,指甲缝里都是泥。赵七叔…很怕张福,又很怕您。”他顿了顿,小眉头紧紧皱着,说出了最核心的观察,“张福…他好像不怕县衙的规矩,他…他敢用眼睛瞪您,还敢用张家老爷来压您。他以为…他以为他能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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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承宗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深沉的欣慰。儿子不仅看到了表象,更敏锐地捕捉到了权势角力下那微妙的、不足为外人道的气息。他伸出手,宽厚温暖的手掌轻轻落在李明稚嫩的肩膀上,那沉甸甸的份量,是信任,更是期许。

  “看得不错。”李承宗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如同古井深潭,“张福之倚仗,非他自身,乃其背后的张家豪绅之势。此势盘根错节,往往能令胥吏俯首,令律法蒙尘。这便是父亲常对你说的‘人情世故’中最险恶、最沉重的那一部分。水至清则无鱼,然若水浊不堪,则鱼虾亦难存身!为官一方,既要懂得水势之流转,更需谨守心中那根定水的神针——王法!这‘王法’二字,”他抬头望向大堂上那高悬的“明镜高悬”匾额,目光如磐石般坚定,“便是父亲腰间的印绶,是这堂上的惊堂木,是衙役手中的水火棍,更是千千万万如王老实这般升斗小民,心中最后那点指望!若连这指望都守不住,为父何颜面对这‘明镜高悬’四字?何颜立于这县衙公堂之上?”

  李明的心被重重地撞击着。父亲的话语,连同堂上所见张福的跋扈、赵七的油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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