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微观世界

、王老实夫妇的悲苦,以及父亲那一声断喝“本官只认王法!”的凛然,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前所未有的、关于权力本质的冲击。那并非孩童幻想中号令天下的威风,而是交织着责任、掣肘、抗争与坚守的沉重枷锁,更是庇护一方水土的脆弱堤坝。他懵懂地意识到,父亲每日在签押房里熬尽的灯油,批阅的如山公文,锁紧的眉头,熬白的鬓角,都是在与这些看得见或看不见的“张福”们,进行着一场又一场无声的较量。这较量关乎的,是王老实家那三亩贫瘠的洼地,更是千千万万个“王老实”能否有尊严地活下去的希望。

  “父亲…很辛苦。”李明小声说,伸出小手,轻轻握住了父亲放在他肩头的那只大手的手腕。那手腕并不粗壮,甚至有些清瘦,却异常稳定有力。

  李承宗微微一怔,随即反手将儿子的小手完全包裹在自己温热宽厚的掌心之中。他低头看着儿子清澈眼眸中映出的自己严肃的倒影,以及那份超越年龄的、带着心疼的孺慕之情,心头那根紧绷了一早上的弦,仿佛被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拨动了一下,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他脸上的线条柔和了许多,眼底深处那抹常年凝聚的疲惫似乎也淡去了一丝。

  “为官一任,牧守一方,谈何容易。”李承宗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却并无消沉,反而有种历经淬炼的坚韧,“有案牍劳形,有豪强掣肘,有胥吏欺瞒,亦有民生多艰…这其中的道道弯弯,非一朝一夕能看透、能厘清。”他紧了紧握着李明的手,目光投向衙门外熙攘初现的街市,那目光仿佛穿透了高墙,落在更广阔的乡野田畴之上。

  “为父能做的,便是守着这‘王法’二字,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该雷霆万钧时,不能手软;该抽丝剥茧时,不可急躁;该虚与委蛇时,亦需懂得周旋。这其中的分寸把握,非读万卷书可得,需行万里路,更需…阅万人心。”他顿了顿,低头凝视着李明,眼神深邃如同古井,“明儿,记住今日堂上所见。记住那契书,记住张福的眼神,记住赵七的汗,更要记住王老实夫妇的泪。这便是你要读的,最真实、也最残酷的一部‘书’。”

  阳光渐渐升高,穿过古梧桐的枝叶,在父子二人身上投下温暖而明亮的光斑。李承宗牵着李明的手,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那依旧堆积着如小山般文牍的签押房。那扇门内,有熬不尽的灯油,批不完的公文,算不清的赋税,更有无数个“王老实”沉甸甸的期盼。

  李明被父亲牵着,小小的身影亦步亦趋。他忍不住再次回头,望向大堂上那方“明镜高悬”的匾额。乌木鎏金,庄严肃穆。阳光落在匾额上,反射出耀目的光,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那光晕之中,仿佛又浮现出父亲端坐堂上、断喝“本官只认王法”时的凛然身影,与王老实夫妇悲喜交加的泪眼,张福怨毒离去的背影,赵七仓皇流下的冷汗……无数画面交织、碰撞、沉淀。

  这一刻,八岁的孩童心中,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崩塌,又有什么东西在轰然建立。那过目不忘的能力,不再仅仅是记诵圣贤章句的工具,它开始映照这纷繁复杂的世道人心。权力的轮廓,第一次在他清澈的眼瞳中,投射下如此清晰而沉重的阴影——它并非金光万丈的龙椅,而是父亲案头那盏熏黑的油灯,是衙役手中冰冷的水火棍,是豪绅管家嘴角那抹阴冷的笑,更是父亲挺直的脊梁下,那无声扛起的、名为“一方父母”的千钧重担。

  前路漫漫,道阻且长。孩童的手在父亲温暖宽厚的掌心紧了紧,仿佛汲取着力量,也仿佛在无声地承诺着什么。那扇通往签押房的厚重木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喧嚣,也将一个崭新的、充满重量与质感的世界,关在了他稚嫩的生命里,等待他用一生去解读、去丈量、去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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